今年的德国国际车展（IAA），改在慕尼黑举办。上周和老蔡同学一起买票去看了。老蔡在车企工作了十几年，是个内行。而我对德国的造车水平一直比较好奇，想看看究竟厉害在哪里。看车展的过程中我们也讨论了一些问题，诸如这个国家靠什么维持高工资、高福利，中国为什么会“996”和“内卷”？以下结合平时看到的一些新闻和报道，写一点总结和感想。
一、中国与德国在贸易网络中的位置
图1是从金融时报Youtube频道上截取的一张图，展示了全球三大区域（欧洲、亚洲和美洲）的贸易关系网络。
图 1 （来源：Financial Times）
从左至右，三个最重要的节点分别是德国、中国和美国。而这三者当中，中国的体量最大。那么，中国和德国的差距在哪里呢？
二、中德双边进出口贸易数据
根据2018年统计数据，德国从中国进口的产品总额比重的前三为：
- 家具、玩具、杂项制品
- 鞋靴、伞等轻工产品
- 纺织品及原料
图 2（来源：前瞻产业研究院）
而德国出口中国的产品前三为：
- 光学、钟表、医疗设备
- 运输设备
- 机电产品
图 3（来源：前瞻产业研究院）
其中“运输设备”，主要为小汽车。这次车展，展出新车种类最多、规模最大、实力最强的，都是德国车企，例如BMW、奔驰和大众。
三、德国维持较高生活水平的原因
由上一节的中德进出口货物对比可知，中国卖给德国的主要为低端产品，附加值低、利润低。而德国卖给中国的，多为中高端工业产品，附加值高、技术含量高、利润高。
根据德国之声（DW）2020年10月20日的报道：
德国汽车行业有三分之一的销售额来自中国。而对于戴姆勒旗下的梅赛德斯-奔驰而言，中国是其最大的市场，新车年销量达到70万辆，是其第二大市场美国（年销量33万辆）的一倍还多。
当初在国产大飞机C919立项时，曾有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：我们不能永远拿一亿条裤子换一架波音飞机。这种交换只会越换越穷。
德国的这些高端制造业，是技术密集型产业。需要的工人相对较少，工作时间短，收入高。员工喝咖啡的时间很多，间接促进了旅游业、娱乐业、服务业的繁荣。
四、中国“996”和“内卷”问题讨论
这问题涉及的东西太多，有历史原因，也有文化、制度方面的因素。这里只反思一个小的问题：
- 为什么在国内的华为工作，还要“996”，仍然觉得压力很大？
以下从几个方面讨论：
4.1 核心技术与知识产权
华为在进入国际市场初期，就被思科公司起诉侵犯知识产权。任正非在2019年接受采访时坦言，2000年初他差点以100亿美元把华为卖给摩托罗拉，想给公司“戴上一顶美国‘牛仔帽’”。然而，这项收购在最后一步被摩托罗拉的新任董事长否决了。任正非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战斗，对研发进行了大量的投入，才在激烈的竞争中站稳脚跟。
目前，发达国家依然掌握芯片等核心技术，并建立了完善的专利保护，形成技术壁垒。它们可以自主定价，轻松赚取超额的利润。而华为这样的后起之秀，要追上与别人的差距本就不容易，同时还要想方设法避免被对方控告侵权或抄袭。员工们怎么可能轻松呢？
西方媒体长期指责中国只会山寨、抄袭和盗窃他们的知识产权。现在这个观点似乎深入人心了，甚至连中国人自己也这么觉得。刚到慕尼黑的时候，跟一位朋友去老绘画馆（Alte pinakothek）看展出，在咖啡厅他介绍了一个据说是西门子高管的华人给我认识，负责对华业务。谈到国内的企业，对方露出一脸的鄙夷，说“中国企业的技术都是抄的”。
抄袭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，但创新率先模仿。否则，对于在工业革命一开始就掉队了的国家太不公平了。汽车有四个轮子，若第一个发明汽车的人从此不允许别人造四个轮子的汽车，造了就说是抄他的，这合理吗？
有趣的是，德国其实是靠“山寨”别人起家的。1871年全德统一之后，开始大搞经济建设。然而，其工业能力还远不如英法两国，造出来的产品质量很差。德国人就以次充好，大量仿造英法的产品，混水摸鱼。那个时候的英国报纸天天骂德国佬抄袭。1887年英国议会通过了一项带有歧视性的法案，规定所有从德国进口的产品都必须注明“Made in Germany”（德国制造），用以区分优质的“英国制造”产品，免得顾客上当。德国人内心比较强大，不为所动，越抄越好，最后超越了老师。英国报纸就逐渐闭嘴了。如今德国媒体在批评中国抄袭的时候，不知道是否有反思过这段历史。
4.2 地域差异
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。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相差很大，造成不同地区的贫富差距相当悬殊。
图 4（来源：地球旅客）
由图4可知，季风分界线大致与400毫米年降水分界线相符。这同时也是农业和畜牧业的分界线。西北将近一半的国土干旱少雨，地形复杂，大多不适宜人类居住。相比之下，德国大部分是平原，降雨充足，自然环境和气候条件都非常友好。
图 5（来源：知乎@Widon）
一个有意思的比较是各省市上缴中央财政的税收，见图5。以排名第一的上海为例：上缴中央六千多亿，人均净上缴两万多元。
净上缴中央税收为正的只有：上海市、北京市、天津市、浙江省、广东省、江苏省、福建省和山东省。其余的都为负数。也就是说，中国发达省市创造的大量财富，没有被用来提高该地区纳税人的生活福利，而是通过中央财政，转移给了欠发达省市使用。
“共同富裕”这件事情，中国确实是一直在做。
因此，当我们在“北上广深”等一线城市工作时，实际上也在为全国其它23个省市做贡献（累了可以奖励自己一朵小红花）。德国也有联邦政府层面的税收统筹，不过没有像中国这么大的负担。
4.3 国家安全
图5倒数三个省份分别是新疆、青海和西藏，每年都需要中央财政上千亿的投入，西藏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人均近五万元。我们不禁要问，这些地区怎么会花掉这么多钱？
除了上一节在不同地区共同富裕之外，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国家安全的压力。西藏有“藏独”问题，新疆有“疆独”问题，甚至偶尔有恐怖袭击发生。在西南边境我国与印度还有大片的争议领土，多次爆发士兵对峙和冲突。中央政府为了加强对这些地区的控制，不得不投入巨额资金，在崇山峻岭和高寒缺氧的地方修公路、铺铁路、架天桥、挖隧道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。据报道，建国初期为了打通川藏公路，牺牲了3000多官兵和民工。后来修青藏铁路，仅环保一项投资就花了15.4亿。
在来慕尼黑之前，我于2019年6月去了趟新疆。当时导游有一句话说，“不到大西北，不知道中国有多大”。我们几个人包了一辆车，十几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路上。那真是地广人稀，有时到下一个最近的景点都要开大半天的车。但是高速公路修的四通八达，即使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。大家都十分感慨。新疆省自己绝对没有这个基建实力，若真独立了可能还不如现在的阿富汗。
此外，中国还有相当庞大的军费开支。而德国自二战战败之后，基本上自废武功了，因此也没有这一项负担。代价是要依靠美国的保护伞，只能当小弟。
五、德国面临的问题
曾问过一些在德国工作了的同学，为什么选择留在德国。多数人回答都是德国工作轻松、可以work-life-balance，不用像国内那样“996”。
在国外有各种吃喝玩乐的微信群。周末的时候，在奥林公园、伊萨尔河、英国花园、或者郊区的湖边，都能看到很多很多的人，尤其是年轻人，在享受阳光、享受假日。这样的生活方式，怎能不让人留恋呢？
老蔡在德国十多年了，他说“这边生活是挺惬意的，只是担心一直在自己舒适区，不知道以后会怎样…”。这样的担忧不无道理，然而很少有人愿意去思考。也许活在当下，活得开心本身就是一种态度。
我们很容易看到中国自身存在的问题，但是否留在德国就可以一直happy下去？
5.1 中国产业升级的挑战
根据前文的分析，德国要维持高水平的生活，必须要高价卖出自己的工业产品（如BMW），同时以低价从别的国家进口低端产品（如鞋子和裤子）。YouTube上有一个纪录片，[《牛仔裤的代价》] (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eDsCKzRQFTU)。
讲的是几个有良知的德国人，深入中国广东卧底数月，调查牛仔裤背后令人触目惊心的真相。物美价廉的牛仔裤，其生产是建立在对生态环境的破坏、对流水线工人的压榨之上。然而，德国采购商依然极力压低价格，致使这样的血汗工厂也只拿到了微薄的利润。
不知道那些总有着道德优越感的人，在HM商场以9.9欧元的价格买回一条时尚的牛仔裤时，是否还会在乎别的国家人权问题。
2013年我在德国的亚琛，那个时候阿迪达斯的鞋子上的标签，大部分是Made in China。现在买鞋子再翻看标签都是Made in Vietnam。说明中国确实在发生产业升级，逐渐放弃这些高污染的低端产业。德国于是找了越南做接盘侠。
但越南的基础设施还很差，人口也有限。当中国成功实现产业升级，不仅不再生产这些商品反而也要从国外进口时，德国就没那么容易买到便宜的日用品。另一方面，随着华为、大疆、蔚来这些企业的崛起，必然要挤占德国出口的市场份额。没有了强势出口商品的支持，欧元区很难再维持目前的汇率。
5.2 电动化的变革
据老蔡讲，传统汽车有两万多个零部件，其中德国在很多方面都积累了技术优势。而电动车的零部件只有几千个，结构大大简化。不需要那么多供应商，也不需要那么复杂的硬件工艺了。
这次车展，除了一些炫酷的外形，并没有看到德系车有多少吸引人的新技术，自动驾驶也没有突破性的进展。没有任何迹象表明，德国车企会在电动车领域取得并保持领先地位。长期以来的安逸日子，形成了惰性和惯性，再难有任正非所说的“啃硬骨头”的动力了。大众汽车”柴油门”丑闻就是一个例子，距曝光近六年了，几天前该案才进入庭审阶段。
图 6（来源：www.statista.com）
我们再来看看BMW，图6是它过去几年的全球销售额曲线（其中2020年在中国的销售量占总额33.5%，远大于其它国家）。可知从2015年开始，其增长就已陷入停滞。而这几年正是电动车飞速发展的时期。BMW如同泰坦尼克号，转个身都很困难，有可能在电动化的浪潮中撞上冰山。
5.3 欧债危机
这方面Google一下，可以找到很多的报道。受疫情的影响，欧债危机变得越来越严重。从希腊蔓延到葡萄牙、爱尔兰、西班牙、意大利、塞浦路斯等多个国家。如今这些国家基本靠举债过日子。德国在今后是否会被拖下水也未可知。
六、总结
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。
德国人当年靠山寨其它国家的技术，在克虏伯铸造车间的恶劣环境里挥汗如雨，辛勤工作，终于一跃成为欧洲强国。两次世界大战又被打回原型。二战之后是一片废墟，好手好脚的男人都所剩无几。面对战争伤痛、饥饿和贫穷的多重打击，他们擦干眼泪顽强地进行战后重建，创造了经济发展的奇迹。如今的德国人才得以享受相对优越的生活。
中国在近代史上经历了百年屈辱。但从革命年代走过来的那一代人，靠着理想主义情怀还是造出了“两弹一星”，打下了工业化的基础。改革开放后，中国又为世界做了几十年的“世界工厂”。这些工厂消耗了资源、污染了环境，损害了工人们的健康，换来了当今中国GDP全球第二的地位。
现在，我们这一代的人的使命，就是要进一步加强国家的科研实力，打破发达国家的技术封锁，发展更多的高科技产业和高端服务业。同时援助落后国家的经济建设，使其有能力承接中国转移出去的产业。只有如此，才能持续提高全社会的福利，让每一个人都过上有尊严的体面生活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