咖啡时间

网络存档 | 一篇被删除的文章

Posted by 陈陈 on December 22, 2019

原文发表于2018年4月。后接到通知,此篇日志因违反我国互联网管理规定而被删除。现转到个人博客保存。


还是在去年,打羽毛球时认识了来自巴基斯坦的Oscar。他当时在找房子,拜托我帮他打听打听。那个时候学校已经没有房子给博士后住了,而附近的房子租金全都在涨,也没有合适的。这件事就不了了之。

两个月前,在餐厅吃午饭遇到来自德国的Bernhard博士。吃完饭他说,“我要去一个朋友那里喝茶,你要不要一起?”我问在哪。他说在慧园。我说好。 路上又遇到一个他的朋友Jerod。Jerod是美国人,来中国已经九年了。于是三人一起去慧园喝茶。

慧园其实是以前的厂房区。由于南科大现在发展迅速,就暂时没有拆,被改建成各个学院的办公室。只留了一栋做宿舍,连电梯也没装。我们从楼梯走到五楼。

Jerod象征性敲了两下门,直接推开进去了。然后又回过头跟我们笑了笑,“我住在这层的另外一个房间,跟他很熟的”。

进去后发现是个长方形的大开间。门口一张大床,地上扔了一个足有20厘米厚的席梦思垫子。我们就都以葛优躺的姿势坐在垫子上。房间一眼可以看到窗外,一览无余。在长边约1/4的地方隔了一小块区域。这块区域的1/2作为洗手间,1/2作为洗漱台。洗漱台的前面站着个人在洗杯子。见我们进来,手都没擦干就过来打招呼。

我一看,这不就是Oscar吗?! 连忙跟Bernhard说,“不用介绍了,我们认识的。”

想到当初人找房子我没帮上忙,还有点不好意思。我问“你怎么能住到这来,学校不是要求博士后都要去外面租房子吗?” Oscar说,“按规定是不行,但后来我找到一个熟人,他带我去找了房子的管理员,就可以了。在中国只要有认识的人就好办,你懂得……”

Oscar问大家想喝什么口味的,说他既会做这个茶又会做那个茶,每种茶的原料和做法都不一样。Bernhard还给他带了一包德国茶叶,好像是叫Bünting Tee。

我对喝茶是个外行,几乎没听明白,一些英文对应的单词也不懂。但聊天中对Jerod和Oscar的过去经历多了些了解。其中Jerod也是在浙大读的博士,跟Oscar是校友。

此后,我们这几个人就经常见面。偶尔也有一两个其它国际友人加入。

喝茶只是那天的一时兴起,更多的一起喝咖啡。只要中午吃饭碰到Bernhard和Jerod,我就知道咖啡时间到了。

通常都是先去餐厅对面的Vingo小卖部,点杯5块钱的小杯咖啡,再绕到后Vingo后面的一家咖啡店。这家店很隐蔽,门口就一张木条桌子。桌子上有一株拳头大的仙人掌,插在巴掌大的白瓷缸里。桌子旁的几个椅子每次都是空的,我们就每次外带咖啡,坐这聊天。我问,“为啥不直接在这买咖啡?” Bernhard的说法是这家咖啡既贵又不好喝。

虽然大家同处在一片天地,但经历的生活、眼中世界可以完全不一样。所以跟不同背景的人交流,总会有一些新的发现和收获。比方说,我每天都路过那家华润万家的Vingo,但从来没进去过。当然也不知道有5块钱一杯、味道还不错的咖啡。至于Vingo后面的那家店,则是压根没意识到它的存在。

没有目的性的聊天,会涉及各种话题,甚至谈到文革、1989年“春夏之交的那场政-治-风-波-”。我很惊讶国际友人们对这些事竟然知道的这么多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有时候需要远离,反而能看的更清楚。

想起2014年在德国亚琛工大交流的经历。当时住在亚琛市的郊外。每当夜幕降临,常常一轮明月挂在床头。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强思乡之情,但感到非常孤独。每天回到宿舍,干的一件事就是打开“德国之声”网站。中文频道里面有个很有意思的栏目,叫“禁书选读”。正好白天在实验室盯着电脑很费眼睛,现在关掉灯躺在床上听有声书就好了。有一本叫 《1959 拉萨》,算是调查文学。作者表明态度要“返回历史现场,聆听经历者和流亡者的真实故事” 。写的惊心动魄,听的非常刺激。几年过去,在德国的一些事情已经淡忘,唯独“月夜听书”的经历依然印象深刻。如今对一些敏感历史事件的知识,大多来自那一年。

前天,又在餐厅遇到Bernhard和Jerod,于是进入饭后的咖啡时间。这次还有另外一位国际友人Titi。

没聊几分钟,老远看着Jerod的老婆推着小孩路过。然后Jerod就跑过去了。Jerod的老婆是个中国人。我问了下,“他老婆也是在这学校工作吗?”。问题好像有点不太合时宜,差点冷场。Bernhard过了几秒钟才回答说,“他老婆在家带小孩,但他们家就在学校里面,可以说也是在学校工作吧”。然后就聊在西方和中国,对家庭主妇这个职业的看法。还扯到一点女权主义。Bernhard说他很不理解女权人士的一些主张:“为什么总要强调平等?为什么女性也一定要去外面工作,获得世俗的成功才算成功?”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,他宁愿在家做做家务,此外干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。

我表示不同意,“没有经济来源,就没有地位,也不受尊重”。Bernhard反对说,“这种观念,都是我们教育长期洗脑的结果,是犹太人那一套”。甚至有点激动地说,“一个人在家劳动、打理家务,做饭洗衣、照顾小孩,难道对社会就没有贡献?这样的工作就很低级? 只有犹太人才拼命赚钱,然后用钱来控制别人,控制这个社会”。Jerod已回到座位上了,也支持他的这种看法。

聊的多了发现Bernhard和Jerod,都有点反犹的倾向。而国际友人Titi来自中东的巴勒斯坦,就更不用说。他们也毫不避讳这个问题。

后来谈到对中国人的印象。除了好的一面,不好的地方似乎意见很一致:虚荣、势利,不关心公共利益……

听到还是有点震惊的。这跟我们自认为的热情友善、诚信勤劳的形象严重不符。我说这是由于中国经济还不发达,现在只是部分人富了,穷人还很多,贫富差距大导致虚荣和势利,而一个人生活压力很大的时候则没有精力去关心公共利益。Bernhard仍不同意,认为这是一个文化的问题。他举了一个例子,说他去过台湾和中国大陆的很多寺庙,发现都修的金碧辉煌,只要人多的地方就放一个箱子让你捐钱。捐钱的人呢,很多是想“发财”。而日本的寺庙则不然,大多非常简朴,进去能让人感到精神上的安宁。而去的人的目的,往往也就是寻求这种内心的平静。

日本的寺庙我没去过,但国内的寺庙的情况看过一些。文化的问题比较严肃,但讨论得摆事实讲道理,而不是情绪化争论。我接着说了一点自己的感受:这种负面印象的原因,可能是在中国大家有切身体会, 那种底层的生活艰辛 —— 因此都害怕成为穷人,因为穷人似乎没有权利也没有尊严可言。

咖啡时间结束,各自回办公室。Jerod和我走在后面。他好像还在想刚才讨论的问题,很坦然地说了句:

“I’m not afraid of being poor.”

最后又加了一句,翻译过来是,“但我不想穷在中国,我若变成一个穷人宁愿回我的国家。”